時序進入暮冬,冷風過境,一波波寒流來襲,伴隨著傾盆大雨;這種天氣對出獄剛半年的海犁,無疑是另一種折磨。
  他瑟縮在大外套裡,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,一開口即咳個不停。好不容易走到三樓頂,他停下腳步,努力做深呼吸,清瘦的臉龐,更加憔悴。
  這頂樓就是他的天地,占地一半的陽台種花養狗,另一半則是房間,地板上堆放著他編織中國結的材料,各種色彩的絲線穿梭交叉,宛如他的人生。

因為14年前的一場租船事件,扭轉了他的一生。
  海犁說,那年,他的一位朋友向他借船去大陸載運洋煙,給他20萬台幣當租金。但他回到高雄卻被捕。原來船到大陸不是載洋煙,而是載毒品,他近乎  喊地為自己辯護,但並未被檢方所采信。法官最後認定他就是幕後主使者,判他無期徒刑。
  踏進監獄,像是進入黑暗世界──陰森的高牆、冷漠的鐵窗、灰色的囚服和一個編號。
  他被分發到製作“中國結”的工廠服役。一開始,他只做些簡單的編織,然而出於對中國結的天分,借著參考相關書籍和自己的創意,他竟做出許多別出心裁的中國結。監獄的日子,就在他的指掌間搓揉纏繞流逝。後來,他加入監獄寫作班,過去跑船捕魚近20年,航遍各大洋及到世界各國的閱歷,都成了他創作的養分和靈感的源泉。
  他試著把討海人的生活化成篇篇文字,這些創作幫助他釋放出心裡的負面能量。他以“海犁”為筆名發表作品,多次刊登在台灣的報刊上。
  牢獄歲月最痛苦的不是身心的煎熬,而是親情的割舍。他記得媽媽第一次到監獄看他時,難過得說不出話來。他安慰她,“你就當我出海吧,我國中畢業就跑遠洋,每次遇到颱風天,你都很緊張,現下不用煩惱了,因為這裡沒有颱風﹗”49歲的海犁一直未婚,母親是他主要的精神支柱,後來他寫信安慰她︰“這十幾年來,我的運氣如果稍微差一點,早就死了;能活到現下,算命好。”
  母親彷彿得到了安慰,但父親卻始終把心事埋在心底。他是那種威嚴十足的頭班軍人,感情的表達含蓄不露白。海犁入獄後,兩人的交流變得有限。不幸的是,父親在他服刑期間身體每況愈下,最後因癌症過世。“他一輩子要面子,家人揣摩他的心意,不希望我系著手銬腳鐐叮叮當當上香,所以當我知道消息時,已經天人永隔。”海犁無奈地說道。他在獄中強忍哀傷,但某夜就寢時,卻忍不住悲從中來,捂住棉被放聲大哭,“這種痛,沒有經歷過的人,永遠無法了解。”
  人生確實是難解的課題。原本他以為自己已走到谷底,不會再有更慘的事了,沒想到就在服刑期滿10年達到假釋門檻之際,“有一天,我咳嗽咳出血絲,以為是重感冒,但咳了好一陣子都沒好,我去照X光,醫生發現我左肺部有腫瘤。”最後證實他患了肺癌。
  “我萬萬沒想到,在台中治病的日子,不但治療了身體,也解開了我的心結。”這裡有很多跟海犁同病相憐的人,跟他們相處一段時間後,海犁的心情竟有180度的大轉變。
  同房一個不到30歲罹患淋巴癌的獄友做骨髓移植時,需要家人為他“保外就醫”,但他的母親卻拒絕,怕他一出獄又為家裡帶來麻煩。
  “連我媽媽都不願意保我,我只能猜想自己以前做得太過分了,這是我該得的懲罰吧﹗”這句不經意的話震撼了他。
  “我反省自己,雖然我自認為是冤獄,但當初朋友為什麼會借我的船從事不法勾當?難道不是因為自己過去曾有走私方面的不良紀錄,只是沒被抓到而已?”想到這裡,糾纏十多年的心結終於解開了。
  此外,同房兩位對生命看法截然不同的獄友,也給了海犁深刻的感觸︰一位右手中風後自暴自棄,每天看起來奄奄一息,毫無生氣,不到一年就死了;另一位被子彈擊中下半身癱瘓,卻坐在輪椅上行動自如,樂觀進取,每天寫字、畫畫,偶爾製造歡樂,激勵大家。海犁說︰“我看到一股殘缺又旺盛且獨特的生命力,給我的鼓舞,遠超過我的想像。”此後,人家問他坐牢苦不苦,他都說︰“坐牢苦不苦,需看心境﹗”從1994年到2006年中旬重獲自由為止,他一共在牢裡待了12年。
  接他出獄的是住在桃園的弟弟和弟媳。再度擁抱對方,恍如隔世。他們按母親的吩咐準備道統的“跨火爐”幫他去霉氣,接著按規定趕回戶籍地澎湖法院報到,同時回到老家與母親團聚。由於得定期回診看病,海犁多半時間都待在桃園。
  不幸的是,他弟弟還在念國小的兒子也是癌症患者,整個家族有五人罹患癌症。海犁說︰“沒想到,疏離12年的親情,卻因此拉近距離。”他們彼此間打開心懷,討論未來可能遇到的情形;他們了解對方的疼痛,給予意見,沒有隱瞞;他們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,知道感恩;更重要的是,他們也參考彼此的生命態度,攜手共渡難關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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